长大的瞬间

我讨厌父亲。他的沉默，他的怀抱没有母亲的柔软，他身上常年挥之不去覆盖着的木屑，都是我讨厌他的理由。
特别是当他不收拾就匆匆赶来校门口接我的时候，我更是讨厌他。那个人哪是我的父亲？阳光下，稍有挪动，木屑就以火山喷发之势，肆意洒向人群，如北方隆冬的鹅毛大雪，又如南方过季的满树残花，那是移动的烟尘制造器，不是我的父亲！

是的，他是一名家具厂工人。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地切割木板，打磨柜子，给木柜钻孔打钉就是他的工作。在木屑飞扬的环境里，他已工作了十几年。母亲说，父亲是为了这个家，才去学了这门手艺，只因为这份工作工资高。那时的我，不以为然。

小学时，只要他来接我放学，我必定走得远远的，跑在他的前头，让他追不上我。上了初中，自尊心重的我，更是说出了“我会在校门口坐到下周上学！”的话，我用最坚硬的刺刺向他的心。那一次，我不知道伤他有多深，只记得他长久的沉默。我以为他应该不会再来接我了。此后，无数次想起，我都对自己用这句话伤父亲感到深深的愧疚。

后来，又一次放学，满怀期待的我找了许久母亲，左右张望却迟迟未见母亲的身影，正当我心怀忐忑，徘徊间，在学校围墙的转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，只不过，是父亲。他背对着我在墙角捯饬着什么。我立马愤怒地冲向前，想要责问他的迟到。却只瞧见，父亲正在用他那裹了几片旧创可贴的手，反复拍打着身子，脖子、衣领、肩膀、大腿……反反复复，大力地拍打着，仿佛那不是他的身子一般。似是还不满意，他又拿出所剩无几的矿泉水，小心翼翼地让水流出，然后扑洗灰蒙蒙的脸庞，拍着他认为“不干净”的地方，父亲转头的那瞬间，脸庞湿漉漉的。看到这一幕，我责怪的话哽在了喉咙，克制不住的泪水，倾泻而出。那是我的父亲，我高大的父亲呀，为了我，他竟卑微至斯！那么小心翼翼呵护我的自尊心，那么卑微地包容着我的无理取闹和叛逆。那一瞬间，我无地自容，羞愧和感谢填满了我那个充满利刺的心，我长大了。

我懂得了父亲每次的沉默，懂得了父亲那么忙还坚持按时接我的不容易，也懂得了父亲说不出的爱。父爱深沉，它静默无声，却又震耳欲聋。父亲转头的那一瞬间，我不再是那个自尊比天大的小屁孩，我长大了！